宁子
一
我正低头叠纸飞机叠得起劲,忽然听同学说:闪!我迅速偏头,一个粉笔头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,便听得后面一个男生“哎呀”一声,那个粉笔头重重地砸在他脑门上。
同学都笑了,我也笑得很得意,可是只笑了两声,头顶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。俞老师说:我让你闪!一边站着去。
我乖乖站起来,低着头走到墙边。俞老师狠狠瞪我一眼,我只好抬头看黑板,俞老师写了一黑板的数学公式。
那天晚饭时,我照例被俞老师声色俱厉地批评:佟来,你就不能老实一会儿,你就不能好好听课,你就不能给我争点气?……
“佟来!”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,“你嘟哝什么呢?”
我一紧张,从凳子上滑下来。我说:俞老师,你让我坐后面吧,我个子太高了,坐第一排都挡住后面的同学了。
“坐第一排我都看不住你,坐后面你还不翻天了?”她愤怒地指着我说,“在家不用你叫我老师。”
“哦。”我小心翼翼地重新叫了一遍,“妈。”
她拂袖而去。
二
那时候,我觉得没有比有个当老师的妈更糟糕的事了。而且,她还是我的班主任。她还那么厉害,尤其对我。如果我能选择,我宁愿我妈是个不识字的农妇,我也宁肯去镇子那头的另一所小学读书,我不怕远。可是那时我太小,什么都无法选择。
因为俞老师,我的日子过得很不快乐。也说不上为什么,在成长的那些年里,我是那样地热衷于“玩”。因为贪玩,俞老师几乎把世上所有的好话坏话说尽了,我却怎么也改不了。刚挨过她粉笔头的袭击,半天不到,上课我又开始做小动作。
挨粉笔头和罚站,成了我的家常便饭。
小孩子的缺点确实很难改,好不容易上课安稳了,下课又翻了天,爬墙、上树、打架……一样都少不了。同学频繁去告状,随后我就会被揪到办公室,当着许多老师的面挨批。俞老师说,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孩子?
显然,我们都对对方不满意,但是有什么办法呢?我们只能这样磕磕绊绊,以一种对抗的姿态在一起过日子。那时候,因为是她的孩子,监督我的人很多。所有老师都爱说:佟来,要给你妈争气。所有同学都会说:老师的孩子都那样,我们也那样……
在她的严教和繁杂的“舆论”底下,小小的我度日如年,一心盼着长大。
三
我终于在俞老师的“镇压”下读完了小学。毕业考试,语文竟然考了全班第一,只是数学成绩比较糟糕,让俞老师挺没面子。我却顾不上她的面子,在心里暗暗欢呼:我自由了!
但是我没想到,我们那个镇子小得可怜,小学和中学离得不远不说,我的新班主任竟然是俞老师的高中同学,她是专门让同学把我放到那个班里,方便监督和管教我。于是我的中学三年变成了小学生活的延续。
这些约束都好接受,让我难堪的是,俞老师每周都要到我们学校探访,少则一次,多则几次。去的时候,总会详细过问我的学习和遵守纪律情况。
我们班有几个同学是她以前的学生,他们认得她,于是一起嘲笑我,并把我小时候频遭粉笔头袭击的事绘声绘色地描述。这让我在中学里威信扫地。13岁起,我便下决心走出这个俞老师能够频繁活动的镇子。走出去的唯一办法,便是考出去,去县城读高中。
四
离开她的念头,竟然成了我这样一个顽皮孩子的动力。我开始漠视她的频繁造访和同学的嘲笑,为脱离她的视线而拼命努力学习。
初中毕业,我以全校第3名的成绩被县重点高中录取。
成绩下来,她吃惊地看着我。她没想到在她眼里一无是处的儿子,竟然可以考上县重点高中。她的眼神里,甚至有一些陌生的成分,好像眼前站着的、比她高出半头的男孩不是我。好半天,她抬手伸向我的脑袋,似乎想抚摸,又觉不妥,放下了,喃喃道:佟来长大了,佟来懂事了……声音轻柔,不像以往。
那一刻,我眼前的她,亦是有些陌生的。没有发现什么时候,我比她高了那么多;什么时候,她的眼神不再那样凌厉。她看着我,有些喜悦,有些安慰,有些不知所措。
那是我最惬意的一个暑假,我做了许多想做的事。我看出她眼神中的那丝气愤,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回避,不再唯命是从。因为成绩出色,因为从此以后可以不再被她掌控,我终于也傲气起来;不再躲避她的眼神;不等她发火就站起来,以高出她半头的个子压倒她的火气……


